《美好生活》详述了18世纪末期至19世纪初瑞典中产阶级(或者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作为一种文化的形成过程。这本书最让我着迷的点是它展现了我们(作为一个工业社会的“现代人”)习以为常的社会惯习、道德、价值观并不是恒常不变的,也不是什么人类与之俱来的属性,而是十分晚近才出现的事情。更确切地说,这是有生产力、生产方式和所处的地理环境实体、过往文化已经关键人物等相互建构而成的。
比如,所谓的瑞典人“对大自然的挚爱”的现代图景,实际上是由如下几个要素共同互动作用生产出来的。首先,工业社会将生产与生活分开。其次,工业技术下的商品生产、流通,以及城市化使得人和自然的距离在不断增加。同时,18世纪末、19世纪欧洲知识分子和艺术家们的“浪漫之眼”对“原始”自然作为一种标新立异的追求。再次,瑞典当时社会需要构建一个新的国家认同,因为工业化和城市化都来自于欧洲大陆,因此瑞典北部那些原始部落和村庄成为了“真实的瑞典”。同时,对于自然和乡村的追求,也是在对城市生活、工业生活的一种抗拒,对中产阶级虚伪生活方式的反抗,渴望没有阶级冲突、没有陌生人的安稳社会。最后,这是我认为的,还有瑞典相对均质的地理条件、缓和的地形、安全的野外环境,以及相对少的人口与相对丰富的空间资源。这逐渐形成了城市与乡村、工作和休闲两种分开的生活状态,而乡村和自然,也被认为是一种“放松、宁静、恢复”。这里引用一些原文:
“夏季度假胜地(summer house)是人们完成工作与休闲仪式性转化的场所。由此,一个由这两部分轮流交替的世界建构起来。
这种仪式性转换主要因为工业社会将人们的生活撕裂成两个对立的世界,诸如家庭内部天地和外面的世界、工作和休闲、生产和再生产。同时,工业社会也创造出一种新的意识形态,即在分裂世界中让人成为一个完整的人的可能。在家里或在乡下,人们能够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一个真实的人,过着充实的生活。
大自然、家庭、女性气质,这三幅画面拥有共同的特征:自然与真实、和平和宁静、舒适和温暖。生产领域却刚好相反,它充斥着效率和冰冷的理性。中产阶级的男人不仅需要女人的温暖怀抱,也需要在大自然和在家庭的怀抱中稍事休憩。”
这些内容让我感触良多。或者说,让我对瑞典人对生活方式带有了更多的批判视角。我刚到瑞典时,会对本地人的暑期休假、夏日(周末)小屋、花园生活,以及各种自然活动(徒步、山地自行车、越野滑雪cross-country skiing、采蓝莓、采蘑菇等等),而感到好奇和一些羡慕。但是这本书说明这些日常生活的实践无非是在这个社会中产生出来的一些具有时代性的生活方式,并不是永恒的,更重要的是,并不是什么高级的实践。扩展来说,这种生活方式也会伴随着特定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比如,瑞典(以及其他北欧国家)也诞生了很多的户外品牌和冰雪运动员。因此,这些内容只是他们在工业化与城市化背景下发展出来的一个结果,我们(指中国)在某些方面的缺失或者做得不足不是因为我们不够好,更不是我们应该向他们学习的理由。我们可能需要思考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我们想要(需要)什么样的现代生活方式?
虽然由于地理、历史、文化等方面的不同,我认为我们势必需要走出一条不一样的生活方式,但背后的逻辑可能是相似的。这本书指出从生产力和生产方式思考的重要性:工业化和城市化让生产与生活、生产与再生产、人与自然分开,但同时又提供了一种新的意识形态,让人去追求完整的体验,这就是广义的休闲。如果我们承认这个逻辑基础,同时相信未来随着我们生产力水平的发展与人们对生活质量的追求,那么未来一定会有更多的休闲时间和休闲需求。然而,当前在国内所谓的休闲尚未形成一种属于我们自己文化的风格;休闲的物质与精神供给水平和数量也极为有限。我在城市里生活时经常有这种感受,可能偶尔工作结束、晚上或者周末想休闲一下,或者想和同学朋友一起聚会放松,但是城市里能够提供的机会十分有限,无非就是吃饭、看电影(或者话剧、演唱会等)、逛商场、唱KTV,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值得兴奋的。最后可能就是在家玩手机。也许有人会提出异议,因为城市里能够提供的还有很多机会,比如迪厅、livehouse、泡酒吧等等,但这些并不是我的爱好。同时,如果仔细去看,会发现里面有很多的活动都是来自于西方的,这其实很可以理解,因为我们的城市空间主要还是按照西方逻辑建立起来的,其中的休闲场所也不出意外的参照了西方成熟的方案。
这里,不是说西方的东西是不好的,而是想说,如果缺乏内生的文化要素,这样的休闲方式所依赖的文化产品可能很难摆脱、甚至超越西方的内容,客观上提供了文化霸权的可能。我在这边听了黄老板(Ed Sheeran)的演唱会,与我在国内的演唱会对比,才清楚艺术家和艺术家、演唱会和演唱会之间的差距。这种文化产品上的差距,可以是好几代的。当然,随着我国经济发展水平的提高、国民休闲时间的增加以及对于生活质量要求的增加,我们在未来也许可以发展出水平近似的文化内容,比如今年春节《流浪地球2》获得大家的称赞就是一个例子。
此外,追赶式发展的同时可能会忘记思考这种西方式的生活方式是否适合我们的地理空间以及文化内核。以瑞典的“自然而然”为例,我想他们接触自然很重要的原因是他们的自然环境并不危险(比如,哥德堡附近都是平缓的丘陵,而且没有有毒有害的昆虫生物),同时人不多。而中国很多的自然空间都比较危险,而且中国人多,不加以限制接触自然可能会对脆弱的自然环境带来影响。当然,接触自然、加强自然教育本身是没错的,只是方式和方法可能不一定照搬西方的那套准则。
因此,在另一方面,不如另辟蹊径,去构思如何内生的发展出属于我们自己的休闲潮流与生活方式。在下一篇文章中我会围绕统社会中中国人的休闲方式如何“现代化”进行讨论。
参考文献:
[瑞典]奥维•洛夫格伦、乔纳森•弗雷克曼:《美好生活:中产阶级的生活史》,赵丙祥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