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上) 网络社会的隔离与国家应对—卡斯特尔《千年终结》

卡斯特尔网络社会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千年终结》(End of Millennium)算是暂告一段落。这本书看的感觉介于第一部和第二部之间:如果说第一部是在讲网络社会的物质基础,包括生产资料和生产关系,即产业、劳动与企业管理结构,第二部在讲网络社会的上层建筑,尤其是文化和精神层面对全球化和信息化的反叛,那么第三部则更为综合,具象到社会当中发生的各类现象以及作者认为在网络社会中可能会适应该社会特征的国家治理结构与国家应对。我将会分成两个部分来简要介绍文章内容并谈谈我的想法。

第一部分首先谈网络社会的国家应对。作者首先批判了苏联的中央集权模式(statism)在网络社会的失败。通过列举大量事实材料,作者详细论述了中央集权在全球化和信息化历史长河中注定失败的事实。中央集权不仅会阻碍技术创新,同时改变了根深蒂固的认同并为其权力形成提供服务。在信息技术成为最核心的经济发展与军事力量来源的时候,中央集权已经走向末路;同时,高度全球化的资本与信息,弱化认同,也不利于政权的稳固。因此,苏联模式是不适合与网络社会这种网络化、信息化、全球化、弹性化的发展趋势的。

进一步的,作者列举了两个可能能够适应网络社会特征和发展趋势的社会模式,发展型国家(developmental state)与网络国家(network state)。

首先是发展型国家。作者在这里将目光放到东方,考察了日本、四小龙和中国的发展模式,并提出发展型国家的概念。发展型国家将其政权合法性的基础建立在推动并维持社会发展上(“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尽管这几个东方国家的发展过程有所不同,但是官僚企业家(bureaucratic entrepreneurs,吴傅龙团队也称为企业家政府entrepreneurial governments)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对基础设施、教育(人力资本)和公共福利进行高投入,同时对社会文化进行强有力的控制以维持稳定的发展环境,此外还有坚实的土地改革政策以及类似的出口加工和进口替代政策等,总之积极的政府干预和政府以经济发展作为政绩考核的重要指标,这是东方这几个发展型国家的重要特征。发展型国家能够快速的进入全球生产网络中,利用跨国资本实现自身发展,同时努力的改变其在全球生产网络中的分工地位。

但是,发展型国家也面临一系列的问题,主要是经济增速进入平台期、居民物质生活达到一定程度同时阶级在一定程度上固化后,人民自然而然会对包括政治权利、言论自由在内的一系列所谓基本人权产生需求,从而走向所谓的公民社会(civil society)。作者在书中批判了中国在发展经济过程中忽视的一系列问题,包括封闭的社会(互联网长城)、农民工进城与公民社会形成等等,同时作者指出政府官员在推动经济和技术进步时通常采用拿来主义的思路,对科学技术的形成与原创不重视的问题。从历史进程上来看,除了新加坡仍然是一党独大、总理任期超长、打压反对派以外,日本、韩国、台湾以及香港都赋予了更多的公民权利,政权更替更为频繁(香港除外),但相应的经济发展增速也在下降、社会不稳定因素加剧。对于中国来说,经济发展增速下降、人民对公民权利要求的增加是发展的必然,发展型国家只能是历史的一个阶段,如何坚持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民主、走出一条与西方民主不同的道路,将成为未来重要的挑战之一。反过来说,经济的发展不是必然,而是偶然。二战以来东亚经济的发展是发展型国家的作用,也是政府和人民共同努力的结果;具有相似发展基础的国家不少,但是能发展起来的只有东亚这几个国家。

其次是网络国家,主要指欧盟。这是作者更为青睐的一种发展模式。网络国家的治理结构是基于网络的,虽然网络是不平衡的,总有更有力量的主体(德法)以及更强的联系,但是任何一个主体和联系的扰动都会波及其他国家,这也是信息化和全球化社会的要义。因此基于网络的治理更能适应网络社会发展的现实,也能更有效的缓解全球化对社会的不良影响(至少存在可能性)。但是以欧盟为代表的网络国家也存在认同无法统一的关键问题,民族主义(nationalism)将成为撕裂欧盟关系的重要因素。英国脱欧已经印证了欧盟内部存在的认同问题。不过,多边主义和共同治理确实可能是未来重要的国家形态,中日韩三国一衣带水,具有共同的文化基础和文化认同,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到中日韩自贸区以及更进一步的多边协定的形成,但这前提必须是美国霸权主义的瓦解。


第二部分谈谈网络社会的不平等与隔离。作者借鉴了毛主席“三个世界”的划分理论,提出网络社会中“第四世界”的形成与兴起。第四世界不是某些国家或者地区,而是那些在快速交通方式、点对点的信息通讯技术所构成的全球网络(生产网络、价值网络、金融网络等等)所抛弃的地区与人。信息化为资本全球循环提供技术支撑,资本在全球剩余价值的攫取中具有高度的选择性(其他的社会过程也是类似的),因此大量的地区和人被网络所遗弃。由此形成的社会问题是我们尤其需要深思与警惕的——美国作为全球信息技术最发达的国家,同时也是这些现象和问题最突出、最严重的国家,这是不是我们国家的未来,这真的需要打上最大的问号。

这些社会问题分为两个方面,一个是和分配有关的,包括不平等、社会极化、贫困与严重剥夺(misery);另一个是与生产过程相关的,包括工作的个人化、工作者的严重剥削、社会排斥和不正当的整合(perverse integration, 主要指全球犯罪网络)。这些现象和问题相互关联、共同作用:工作的个人化与灵活化降低了工作者的议价能力(缺少工会),结果带来的是资本对工作者的严重剥夺;网络社会对地域与个人的社会排斥使得某个地区或者某类人群长期处于缺乏资源的状态,因此陷入了贫困和缺乏教育的无限循环。更要命的是,在资本全球流动的背景下,全球经济体为了吸引资本、促进经济增长都在不断的放松管制、向美国看齐,因为不这样资本就会轻易的将之排斥在全球生产网络之外,无法获得全球化带来的收益(”the growing integration of capital, markets and firms, in a shared global economy, makes it extremely difficult for some countries to depart sharply from the institutional/macroeconomic environment of other areas – particularly if one of these “other areas” is as large as central to the global economy as the United States”)。因此,美国社会所面临的严重的社会问题,未来也会通过全球生产价值链传递给全球仍然处在网络的经济体——尽管最终受罪的只会是这个经济体当中的底层人民。

从这个角度来看,也不难理解民主国家的右翼力量不断发展的基本现实。因为他们希望通过政客,或者反过来政客为了选票和迎合民意,而采取一些逆全球化的举措——尽管有些举措事实上根本不利于底层人民的利益。但是全球化趋势势不可挡,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可能脱离全球生产价值链和生产网络独立生存,因此未来的全球格局仍然处于动荡和不确定当中。而更为重要的是如何解决由全球化和信息化带来的社会现象和社会问题。基于此,我们去思考内循环、思考扶贫政策,可能会获得更有意思的想法。


最后再夹点私货。网络社会本质上还是一个资本主义的社会,只是资本主义的形态有了很大的改变。正如第一段所述,三部曲的第一部是物质基础,第二部谈上层建筑,而最后一部则是社会现实。虽然作者指出了网络社会所面临的种种问题,但最后作者仍然对未来抱有期待。他相信认同的力量,相信这种全球化的经济必然和反全球化的社会运动过程最后会孕育出一个新的社会模式,因此千年终结只是上一个时代的终结,而下一个时代还正在酝酿当中。

对于我而言,看到最后最大的感触是中国社会的发展不是必然,也完全不是一帆风顺,而是过去七十年中国人共同努力和奋斗的结果。中国已经从经济建设为中心走向社会建设,但是怎么建设没有任何前人理论和经验可循——除非像俄罗斯进行休克疗法。这次新冠疫情是中国治理能力的一次大考,也向全球人民展示了西方民主自由的公民社会的另一种可能。不过对我而言更关注、甚至更忧虑的是中国作为除美国外信息技术最发达,甚至在有些领域信息化和数字化与经济社会生活结合的比美国更好的国家,同时也是全球化收益最大的国家之一,这种网络社会的负面影响已经开始逐步的显现出来。未来我们如何解决不断加剧的社会极化、贫困、剥夺、社会排斥等等问题,更关键的是自己在其中发挥什么作用,这是要反复鞭策自己思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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